老太太無兒無女,丈夫剛於半年前因急病過世。兩夫婦本來各有專業,亦有積蓄養老,生活財政完全不成問題。丈夫過世以後,老太太身邊有不少年紀相約的朋友輪流陪伴,怕她一個人孤單寂寞。近月老太太總感覺有尖物刺眼,後來連眼睛都張不開了。醫生全面檢查過後,卻道一切正常,找不到任何病因,也沒有絲毫不妥。老太太好像看不見也沒所謂似的,她的朋友卻替她著緊擔心,所以才帶她來找靈婆。
「妳想見見丈夫嗎?」
老太太搖頭:「他已經死了,沒可能見到的。」
「如果我有方法讓妳見到他呢?」
老太太突然打開雙眼看一看靈婆,本來深邃敏銳的眼睛,此刻卻是空洞洞的欠神采。老太太重新合上眼:「好吧,現在他已經死了,我眼睛也看不見,要是妳真能讓我再次親眼見到他,我願意付妳雙倍價錢。」隨即從手袋裡摸出一大疊鈔票,放在圓几上。
老太太聽見靈婆在唸咒語,又感覺到她在自己身邊走過好幾次。突然聽見靈婆大喝一聲:「去!」同時有甚麼往頭頂輕輕敲了一下,人便一直向下墮。
老太太跌落在軟軟的床墊上。看看四周,這不是跟丈夫度過三十年歲月的舊居嗎?前幾年丈夫退休,他們才賣掉舊居,搬到管理較佳的私人屋苑,社區設施配套亦理想,起碼只花不用十分鐘車程便到達大醫院,將來要是生病了,也方便照顧。
老太太走出客廳,看見坐在梳化的丈夫。老先生一如以往的穿戴整齊,他們那一輩習慣在家裡也是恤衫西褲,雖不算講究,亦不能隨便。
「給我倒杯茶好嗎?」
老太太虛應了一句,便走進廚房。她緊張得一顆心快要跳出來,真的是他嗎?摸摸東,摸摸西,這確是舊居的廚房,連杯盤碗碟都一模一樣。她取出成套的骨瓷茶具,往茶壼加了茶葉,沖進熱水,才一托盤的端出去放在梳化前的茶几上。
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坐到丈夫身旁,生怕一不小心,丈夫就會化成煙霧消失。她輕聲關切地問:「你好嗎?」
老先生溫柔地說:「蠻好的,沒有了一身病痛,好輕鬆自在。只是還是喜歡這裡多些,就回來了。」
老太太沒作聲,輕咬著嘴唇,不讓眼淚掉下來。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刻,她不想讓丈夫看見自己哭哭啼啼的。她優雅地拿起銀茶濾,放在骨瓷茶杯上,再慢慢倒茶。丈夫最愛看她利落而不失仔細的模樣,無論做菜倒茶,常常咪著眼睛靜靜的在旁邊看著,雖說幫不上忙,但這欣賞的目光早已成為她生存的支柱。
她把茶遞給丈夫,忍不住撒嬌說:「你現在可輕鬆快活了,就留下我一人獻世。你都不會想念我嗎?」
老先生呷了一口茶,放下茶杯,眼看著窗外,試著改變話題:「這邊看出去還是老樣子呢。妳現在一個人住,生活習慣嗎?」
「我都不喜歡現在住的地方,一事一物都在提醒我你已經不在,我多看一眼都嫌煩。」
「還有我們天天去散步的公園呢?妳都不看了嗎?」
「不看不看,不是一雙一對就是形單隻影,我都不要見到!」老太太說著說著,豆粒大的淚珠潸潸落下。
「都不看的話,妳也就不能再看見我啦。」
「看不見就看不見,你這沒良心的,難得相會,連一句掛念的話都不講......」
「怎能不掛念呢?只是現在我倆分隔兩個時空,要不是妳來見我,我是不能主動去找妳的。」
「那你帶我走吧!」
「這也不是我說了算的,我不想留下妳一個人走,還是要走,但要是時辰未到,無論如何都走不了的。」
「那我一個人怎辦?」
「妳別急,現在不是打開了這扇門,妳可以來看我麼?」
「就是說我能隨時來找你嗎?」
老先生緊緊的握著老太太的手:「我們就相約在夢中見吧!」
這時老太太感到一陣暈眩,老先生跟舊居都不見了,她手按在圓几好穩住身體,打開眼只見自己在神壇內,眼前是比自己年輕一大截的靈婆。臨走前,靈婆教老太太在睡前重覆唸幾句咒語,直至入睡,便能在夢中與老先生相會。老太太也沒有收回圓几上的鈔票,數數看,那差不多是四倍的錢了。
老太太的眼睛不藥而癒,能重新看得見了。有一天,她回到舊居附近走走。聽說樓市暢旺,舊居已多番易手,亦經歷幾次裝修工程,早就面目全非。街道上盡是新開的西餐廳,昔日老鋪都已結業或搬走,假如從舊居往外看,應該只能看見新起的高樓了。
又過了幾年,老太太雖然精神不錯,但一天比一天睡得多,到後來每天睡著比清醒的時間還要長。終於有一天,老太太在睡夢中過世,據說遺容非常安祥,還帶著幸福滿足的微笑。少有清醒的時間,老太太常把這句話掛在口邊:「幸好夢中的舊居還是老模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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